71
下课后,鸿儿把我拉到教室的一角:
“总算给你找了个医生。跟我来吧。”
我说我不信。
她四下望了望。教室里空无一人,她俯在我耳边说:
“你还记得那个每天放我出来的看门婆吧?昨天,我告诉她我怀孕了,急着找医生。”
“你疯了!要是她到处乱说的话,你会被学校开除的。你爸爸会给你剃光头,送你去做尼姑!”
“你别担心。知道吗?我对她说:要是你敢说三道四的话,我就去警察局告你拉皮条。说你为了收钱,逼女中学生去卖淫。到那时你不但会坐牢,弄不好会判死刑,丢了脑袋。她被我吓住了,赶紧找了个可靠的医生。”
我跟着鸿儿回到她的宿舍,任她把我胡乱打扮了一番,直到看起来有三十岁的模样为止。
黄包车穿过古董市场。沿街地摊上摆着家什摆设,瓦罐瓷器,一轴轴发黄的字画发出阵阵潮气。商贩们都是些没落的满洲贵族,衣衫褴褛,整天叫卖着这些祖传古玩,赚了钱就去吸大烟,在陶醉中逃离现实世界。但是货多客稀,只有几个日本军官在此闲逛,贪婪地东望望、西看看,还不时用几句中文讨价还价。
车到了街口,鸿儿就把车夫打发了,我们走了约有二百米,登上了一处残破的台阶,推开一扇门。大院内晾满了床单衣物和孩子的尿布,迷宫一般。一阵腥臊腐臭气扑鼻而来,我接连停下来吐了两次。
好不容易走到尽头,只见几处简陋的民宅。每家外面都生着炉子晾着菜,一大群苍蝇到处乱飞。
鸿儿高叫道:
“皇甫大夫在吗?”
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跑出门来,不屑地瞥了我们一眼。
“往西走最靠里那一家!”
皇甫医生的门上贴着:
“四海闻名,妙手回春,专治梅毒淋病。”
我们敲响了门。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了出来,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一眼,扭着屁股,扬长而去。鸿儿拉我进了一间阴森的小屋。一个姑娘蜷缩在墙角,气息奄奄。一个男人抽着烟打量着我俩:
“你们是哪院的?”
我们躲着他的目光,不回答。中药的苦味和其他好些不知名的气息一齐朝我袭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轮到我进诊室了。皇甫医生头上稀稀落落地生着几根白发,背后拖的辫子像猪尾巴一样细。他坐在一张八仙桌后,身后是个破烂书架,他捻着胡子朝我问道:
“哪家的姑娘?”
鸿儿听懂了他的问话。
“我们在家里接客。”
“多大了?”
“三十岁。”她说。
“你怎么了?”
“不是我,是她的经期迟了三个星期。”
“噢,是这样。张开嘴,伸舌头。行,脱衣服吧。”
“把衣服脱了。”他重复道。
鸿儿扭过头去。我真鄙视我自己。强忍住眼泪,解开了扣子。
他指给我一张床板,上面铺着脏床单。
“躺到那边儿去。”
“把两腿分开。”
我真想一死了之。我捏紧了拳头,不让眼泪流出来。
老头左手举着灯,凑了过来。他故意磨蹭,又看又摸。
他站起来说:
“好了,没有性病,穿上衣服吧。”
他让我把右手放在桌上,伸出食指和中指给我号脉。他的黄指甲足有五厘米长,削得尖尖的。
“脉息混乱,看得出有胎气。你有喜了!”
我听见自己用微弱的声音问道:
“您能肯定吗,大夫?”
“那还有错!”他边说边把了把我的左脉。
鸿儿从我身后站起来:
“大夫,给她想个办法吧。”
老头儿摇了摇头:
“罪过,罪过。”
鸿儿一声冷笑:
“给我开个方子,我求您了。”她边说边把手腕上的玉镯扔到桌上。老头儿沉吟了一下,拿起了笔。
鸿儿陪我回家。关上我的门,她小声说:
“明天晚上下课后我抓药过来,一切都会过去的。”
“你别麻烦了。我今天的奇耻大辱,只能一死,拿着这个玉镯吧。我不想花你的钱。我配不上。”
她把玉镯放回我手里。
“这些东西今后对我还有什么用处?你明天喝过药就没事了。一年之后,我却要嫁给一个陌生人,任他侮辱。”
72
雷雨过后,晴空万里。
这个时节,卖茉莉花的小孩子满街叫喊,总会缠住行人不放。我实在受不了他们苦苦乞求,便买下了一串花编的手镯,心中不住想着中国少女的手腕。
当我看她出现在千风广场时,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她诡异的身影,她一个人在暴风雨中行走。她去河边做什么?她在想什么?昨日,她脚上穿着拖鞋,像个疯子一样在城中游荡,今天,她把头发梳成油亮的大辫子,前额露了出来,又变成一位机敏冷峻的棋手。
一夜之间,她身上也起了变化。她深色旗袍下的胸部丰满起来。她的身段窈窕有致,虽然目光冰冷、双眉紧锁,她温柔的双唇充满性感。她阴着脸,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辫梢。是青春的澎湃在折磨着她?
她走了一子。
“好棋!好棋!”一个男子在我们身旁击掌称叹。
千风广场上人来人往,常会有人观弈,不时还点评几句。这家伙看上去不到二十岁,头发梳得油亮,身上一股香气,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。
我回了一手。
那多嘴的家伙嚷道:
“太臭了!应该走这儿!”
他指着棋盘道。我看到他手生得纤细红润,还带着一只白玉戒指。
他对中国少女说:
“我是你表哥的朋友,从‘新京’来的。”
她抬起头。几句话,她就被他拉到一边。
风声把他俩的只言片语吹到我耳边。我仔细倾听,发现他们已经熟络起来,以“你”相称。中文原本抑扬顿挫,说起来有如音乐,这两个人,相亲相敬,好像在唱一首情歌,我气得掐碎了口袋中的茉莉花。
自从在千风广场下棋以来,渐渐地忘记了我的日本身份。把自己当作本地的一员棋迷。此时此刻,我不得不承认中国人终究是别族异类。中日之间有着千年的历史的隔阂。一八八零年,我的祖父参加了明治维新,中国人却在一女人群下称臣。一六零零年,日本武士内战失败后,纷纷剖腹自尽,中国人任由满族登基称帝。十一世纪时,日本女人穿着拖地和服,剃去了眉毛,将牙齿涂成黑色,中国女子们梳着高髻,开始裹脚。中国男女无需开口便能明白对方的心意。他们继承了同样的文明,像磁石一样互相吸引。一个日本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怎么能够相爱呢?他们没有沟通的可能。
围棋少女迟迟没有回来。她的身影隐于丛林之中,暗绿的裙子刚才看起来还有些悲凄忧郁,在树荫下变得如沐春风。莫非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中国,我恨爱交加的对象。当我接近她时,她的贫困令我失望,当我离她远去,她的魅力却时刻萦绕我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