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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决定去看望在城东头的夜珠,母亲担心我赶不上午饭,不让我出门。
我说:“您别担心了,请看!”
我在地上一顿,一下子跳了起来,我非但没掉下来,反而拍着翅膀飞向空中,我家的大院眨眼间变得只有转块大小,之后变成了城市花园中的一粒细沙。
我眼前既无飞鸟,也无流云,在无垠的蓝天中随风飞舞,盘旋上升。永恒的黑夜出现了,它是那样冰冷,那样凝重。星辰们满腹心事,不再闪烁,我被它
们静止的光芒所吸引,径直飞去。突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。
痉挛使我不能自已,急速下坠。我拼命地挥舞手脚、拍打翅膀,却再也找不到平衡,转瞬间,我穿过了城市家宅,一直坠入了地狱深渊。
我身上烧得火烫,几欲作呕,不禁高声惨叫起来。
这时有人抓住了我下坠的身体。谁会有如此长的臂膀,可以把我从无尽的深渊中打捞出来?我再也不动了,他动作轻柔,稳稳地将我拉回天空,拉入生命,像引导新生儿的接生婆。他手掌的热度透过我的皮肤传遍了全身。我一丝不挂,遍身通红,蜷成一团。外界的丝毫光亮声响使我羞怯难当。我快乐地颤抖起来。
当我睁开双眼,与陌生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。我大吃一惊,一下子跳了起来。
他也站起身。我拾起书包,转身就跑。
落日给群山峻岭罩上了一层绯红的外衣。昨天我还不敢面对夕阳的赤霞,它会令我想起敏辉受刑的那天早晨薄雾中的一轮红日。现在,我决心要向鲜血挑战。
山脚,我找黄包车找了许久。太阳已落山,乌鸦在一片宝石蓝昏暗中乱飞不已。夜色很快淹没了我。小路穿过一片片麦田,点点萤火在田间跳跃。
天空中高悬着一线冷月。
陌生人跟在我后面。他的脚步声既使我烦恼,又让我窃喜。
我不再怕鬼。这个晚上,敏辉和唐林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息,我脱胎换骨,变成了另一个女人。
陌生人与我保持一段距离。
一辆黄包车驶过。
我叫住了车夫。
我上了车。
车夫跑了起来。
“请等一下!”
陌生人拦住了车。
“请等一下!”他在颤抖。
路灯下,他的身影显得那样的高大孤独。他的目光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庞。
我低下头,盯着车夫的后背。
黄包车动了。
他的声音在我身后渐渐模糊。
“您明天下午会过来下棋吗?”
我睁开眼,泪水在眼珠上转动,我决不让它流出来!虽然双眼朦胧,我固执地眺望街景。城内已是万家灯火。一座座院落在路旁一闪而过。这不是死,是生命。
80
从七韵山回来,精疲力竭,我决定不吃晚饭上床休息。在宿舍桌上发现了一叠信。
母亲用流畅的文笔,平淡地在信中把本月发生的大事娓娓叙来:弟弟已经动身远赴中国。
“第二天,整幢房子一片寂静,让我感慨不已。为了化解分离之情,就开始整理你们兄弟的房间。衣箱中找到了你们小时候穿的和服,真不敢相信你们兄弟俩这么快就长大了,昨日你们还在院中嬉戏,今日已远在天边,为天皇而战。”
弟弟则在他的信中请求我的原谅。他没来得及获得我的允许,就匆匆离开了母亲。
“我俩很快就能在中国前线重逢。你会为我骄傲的!”
他的天真使我感叹。原本希望保护他,将他与战争的残酷隔绝开来让他在家中孝顺母亲,有个正常人的生活。可是我又怎能阻止他为国献身呢?父亲死后,他不理解我,憎恨我。今天,我又变成他的榜样目标。
我打心里为母亲难过。她生命中的男人们一个个离开了她,上天注定她要孤独度日,等到有一天,两个儿子的骨灰寄到她手中时,她又情何以堪!
隔壁房间里,战友们打牌打得热火朝天,嘻笑叫喊:
“我再加一倍的赌注!”
“我也是。”
每个军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挑战未来。
我想起了母亲,想起了她身着丧服的娇小身影。脑海中又浮现了蜷曲在草丛中的中国少女。他们年龄、出身、国籍不同,却有着共同的命运:无望的爱带来无尽的痛苦。
女人们是我们献给大千世界的祭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