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9
夜珠求了父母半天,一定让我陪她参加新任市长的生日酒会。我知道,她又在胡思乱想,以为姐夫的情妇也会出席,打算暗地观察,在他们眉来眼去时突然出现。
母亲没法拒绝她含泪的请求,便同意了。我对姐姐的嫉妒很不耐烦,却又暗暗希望可以在那里遇到敏辉。中午刚过,夜珠就借口头痛,躺到天黑,待姐夫一出门她便起床梳妆。
“夫人好,小姐好。”
服务生站在台阶下向我们鞠躬施礼,其中一个引我们踏入红漆大门,直穿过三重院落。
盏盏红灯笼把花园照得亮如白昼,树林间散放着上百张桌子。东边是西洋乐师,穿着燕尾服,高奏华尔兹。西边是一台京剧,锣鼓喧天。
我和夜珠好像两个潜伏的猎人,绕过人群在松林中胡乱选了一张圆桌。为了化解料峭的春寒,主人叫人四处燃起了火炉。姐姐一坐下就开始抱怨:火光这么刺眼,叫她怎么认出姐夫呢?我只能帮着她四下观望。突然我看到了穿着西装的晶琦,远离宾客,独坐一角,正在那儿微笑着打量我。
我溜过去和他打招呼。
“来碗烧酒吗?”他热情问道。
“不了,谢谢,我最讨厌这种味道。”
晶琦一挥手,侍者过来,在桌上摆了十几道菜。
他拿起筷子,给我碗中夹了几片透明的肉。
“尝尝熊掌吧。”
这是满族贵族最喜欢的菜,我一口吞下,什么味
道都没有。
“这个是黄酒中泡了五年的驼蹄,”他说,“这是黑龙鱼,今天早晨从松花江深处钓上来的。”
我动动筷子,只是示意而已,我问他敏辉有没有来。
“他没来。”他答道,又问,“你找他干吗?”
我回道:“我找他干吗?问一句不行吗?我是被姐姐硬拉来的,连晚会的寿星,新任市长的模样都不知道!”
顺他指的方向,我看到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,又矮又胖,穿着锦缎长袍。
“你怎么认识他的?”
“这是家父。”
“你父亲?”
“想不到吧?”晶琦冷笑道,“暴乱之前,他是前任市长的参事。在这个世界上一些人的死总能成全了另一些人。我老爸是那种在阎王府中也能找到升职机会的人。”
他的坦率使我不知所措。
“你看,那一位便是他的姨太太之一,刚娶的。”晶琦毫不掩饰他的鄙夷,远处一个女人穿着镶皮旗袍,浓妆艳抹,梳着两把子头髻,插绢花,打扮得如同出土文物。她像花间蝴蝶一样在宾客中往来穿梭。
“在嫁给我父亲前她是妓女。”晶琦挖苦道,“现在和一个日本上校上床,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打扮成宫廷贵妇的模样了吗?她成天嚷着自己是正黄旗出身....看,我妈过来了,她怎么能忍受和这个荡妇
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呢?”
我随着晶琦的目光,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远处蹒跚而过。
在她身后我突然看到了姐夫,他头发梳得油亮。我问晶琦认不认识他。
晶琦嘴角露出一丝冷笑。
“他是你姐夫?最会向日本人告密。”
“他怎么会是告密的人呢?姐夫可是满洲的一个鼎鼎有名的记者呀。”
晶琦没有回答我。自己斟了满满一杯,端起来一饮而尽。
我对敏辉的这位好朋友既反感又崇拜又害怕。慌乱中,我向他告辞,一时也找不到姐姐的桌子了。
30
朋友们觉察到我对学徒艺妓的感情,于是每次聚会都叫她过来。她一出场我就脸红。大家暗地里偷偷笑,我虽然又羞又怒,却又难免有一丝骄傲和幸福。
光很腼腆,总是唱完了立刻就走,日子久了才肯陪坐侍酒。她的手小巧娟秀,指甲玲珑好似明珠。当她举杯时,和服的宽袖轻轻沿着前臂滑落,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。她的裸体应该像雪地般洁白无暇吧?
当年,我的津贴远不够包养一个艺妓,最多也就够开几次宴会。我的热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减退。作为枯燥军旅生活的消遣,我更愿意结交那些容易接近的普通妓女。
1932年的政局堪称是“黑云压城城欲摧”,我们期待着风雨闪电撕开云层,阳光普照大地。身为军人,我们既不能退缩,也无处可逃。一些军官急不可耐,以身殉国。暴力事件层出不穷。内政部长被刺杀,几个年轻的凶手向警方自首,以示对天皇的忠诚。然而这一切都改变不了政府官僚的惰性。这些人担心幕府时代重演,不倾听军队的呐喊,不允许军人参政。
牺牲的时刻提前到来了。我们要征服世界,就得穿越自己血肉筑就的桥梁。切腹自尽又在军人中流行起来,这种庄严的自杀是一种人生态度,需要深思熟虑,我怎能再想那个学徒艺妓呢?
一个春日,我收到一封神秘的短信。秀丽的字体表明写信人受到过良好的教育。一个陌生的女人约我在柳桥旁的茶坊相见。我满腹狐疑地前往赴约。天色已晚,门外传来阵阵歌声笑语,不时有丝绸衣袂相互摩擦之声,让人联想到可能是几个艺妓在廊下徐徐而过。两扇纸门轻轻滑动,一个年约四十的女人俯身而入。她穿着玫瑰灰色调的长袍,领口露出浅青色内衫。衫裙下摆与袖头是手工描画的一树盛开的樱花。
她自我介绍说是光的母亲。
我早听说她从前也是艺妓,现在经营着一间茶坊。她说她和我父亲相识,我知道父亲曾经迷恋过一个艺妓,或许就是她。
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,之后垂下了头。
“您认识我的女儿吧?”她问道,“有她陪伴的宴会还算快乐吧?”
我回答说我非常欣赏她的歌喉,真是美妙极了。
“我女儿已经十七岁了。她去年就有了艺妓资格。您大概知道,干我们这一行,一个学徒不经过破身仪式是当不了正式艺妓的。年轻时我的经历简直就是一场噩梦。我不愿让女儿也遭这种罪,希望她能挑上一个自己合意的男子,她选择了您。我也打听了,您在军中前途光明,大家对您评价很高。当然您还年轻,没法支付这仪式所需要的费用,这没关系。我把女儿的身体送给您,只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。要是您能接受这个卑微的请求的话,我将对您感激不尽。”
她的一番话使我深感震惊。
她走上前来,跪下行礼。
“请您考虑一下。别担心钱的问题,我会负责一切的。请您好好考虑一下。”
她起身退了出去。房间里的阴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依照传统,学徒艺妓只能把童贞献给一个富有的陌生人。这种卖身价值连城,可对一个男人来说则是权利与雄性的象征,让很多人绞尽脑汁寻找机会。从未听说有艺妓可以选择自己的献身对象,真是天大的丑闻。我反复思量,迟迟不肯作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