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5
敏辉的影子又在街头出现了。我已经在十字路口等他好久。他朝我这边骑车过来,朝我点头示意。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。他光洁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,额角的汗珠闪闪发亮。他朝我一笑。
必须再见晶琦一面!我穿过封锁线,闯进了他家。断壁残垣上弹痕累累。花园中只有那些大丽花仍旧昂首怒放。晶琦躺在藤椅上,正在那里逗他的鸟儿。
“我以为你已经被关进监狱了。”
他抬起头,目光中爱恨交加。
“你才是囚禁我的监狱!”
我一下子惊醒了。
一大清早,庙前的十字路口就挤满了商贩行人、和尚道士。我坐一处摊前,强迫自己喝下一碗饺子汤。大锅中冒出腾腾蒸汽,我期待着敏辉的出现。
街上熙熙攘攘,车水马龙。人们各自奔向何处?他们是否也有亲人被日军抓了起来?我羡慕僧道的超然物外,婴孩的无知懵懂,乞丐的安贫乐道。每当有自行车在地平线上出现,我总会焦急地抬头观望。我第一次领会到“望眼欲穿”一词的深远含义。
中午的天空艳阳高照。我站在一棵柳树下面。日本兵刺刀上挂着太阳旗,气势汹汹地穿过十字路口。我审视着军帽下一张张年轻而残酷的面孔:他们一个个五短身材,眼睛细长,塌鼻梁,一副岛民模样,据传说,他们是中国人的后裔。这一切看得我直恶心。
十一点了,我决定回去上课。鸿儿告诉我 国文课 老师发现我没来,记下了我的名字。她问我为什么迟到了,我将实话说给他。
她略一沉吟:
“你得躲出去一段时间。你同晶琦和敏辉有来往,说不定日本人已经盯上你了。”
她的话使我一阵冷笑。
“我乐得被他们抓走呢!我能躲到哪儿去?要是我逃走,父母就得替我顶罪,他们要想逮捕我就随他们便吧!”
鸿儿求我别做傻事,还是小心为上。
“我当然不会鲁莽了,我既通情达理,又胆小怕事,永远不会为了救这些朋友们而一把火烧了鬼子的军营,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。他们会开枪射击,投弹爆破。他们会为自己的伟大理想而献身。我连枪都没碰过,对打仗一无所知,连个抗联战士都认不出来。我也太渺小了。”
56
中村上尉神经兮兮,看谁都像奸细,连自己人也不放过。他觉得营中的翻译不可靠,坚持要我参加对犯人的审讯。
牢房位于营区中心,园中种满了高高的法国梧桐,墙头布满电网,进门来,一阵腐臭之气扑鼻而来,如同死尸满地的战场。冈中尉热情地接待了我。我是一次在城里吃饭时,通过中村上尉的介绍认识他的。他身着熨得笔挺的军服,小胡子修剪得一丝不苟,在牢里,他也要这样注重外表,有点过份吧。
他把我带到院落深处,一个中国人被倒挂在树上。赤裸的身上鞭痕累累,待我们走近前,一大群苍蝇应声而起,他的身躯已烂如耕地。
“我们鞭打他之后,又用了烙铁”,中尉热心地解释道。
牢房里散发着刺鼻的臭气,冈中尉谈笑自若,我也只得尽力模仿。他执意要先带我四处看看。在阴暗的走廊中,中尉骄傲地向我展示他的工作成绩,那得意的神色就好像大夫带人参观一所模范医院。隔着铁门,我看到一堆堆伤残的犯人。中尉解释他上任后的一项重大举措,就是降低天棚的高度,让犯人在牢里站不起来,之后他又下令减少犯人的食物。
粪便和血腥味混到一处,我几乎要窒息了。我的导游做出一副体贴的样子。
“不好意思,中尉,这帮猪狗一挨打就这样屁滚尿流的。”
看到这些奄奄一息的犯人,我身上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但冈中尉的庄严认真,又使得我不得不极力掩饰自己的恶心,我必须尊重他的劳动。也怕被他嘲笑神经脆弱。我强忍住胃中的阵阵痉挛,恭维了他几句。他果然很满意,羞怯地笑了。
刑房位于走廊的尽头。冈中尉如此安排,据说是为了能让受刑者的惨呼响彻整个监狱。他急于向我展示自己的才华,命令副官重新开始审讯。
一声女人的大叫让我汗毛倒竖。
“我们刚才把盐撒到这个女匪的伤口上,”中尉向我解释道。
之后,他又补充说:
“我受训时常听老师说:女人们比男人的承受力强得多。这女人特别顽固。”
他推开一扇门,屋正中铜盆里燃着熊熊炭火,一根根拨火棒烧得通红。燥热得让人难以忍受。一个赤裸的女人在地上挣扎,两个刑兵把一桶水泼到她身上,翻译俯身嚷道:
“说不说!你要是招了的话皇军就饶你不死,”
我听到她在呻吟中断断续续地说:
“狗日的日本鬼子。”
“她说什么?”冈中尉问道。
“她在辱骂皇军将士。”
“告诉她,她的同伙已经都招了。只有她不肯合作,同我们作对有什么好处?”
她双手反绑着,背上鲜血淋漓,在地上缩成一团,不回答。
中尉踢了她一脚。她倒向一边,露出青肿的面孔。
他的军靴踩住了她的头,笑道:
“告诉她,她要是不说的话,我就把这拨火棒刺进她的屁眼。”
翻译赶紧奉命行事。呻吟声停住了。所有人都盯着地下僵直的身躯。中尉示意让翻译拿纸笔来。突然间,这女人好像地狱中走出的复仇女神,高喊道:
“杀了我吧!杀了我吧!我诅咒你们,都不得好死!”
冈中尉不待翻译开口,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。他使了个眼色,两个刑兵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胳膊。中尉拿起了烧红的烙铁。
女犯一声惨叫,一阵令人作呕的烟气扑鼻而来。我转过头去。中尉把烙铁放回炭火中,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,盯着我道:
“休息一下,待会儿再审。”
接着,他拉着我到别处参观,向我展示他的种种刑具:皮鞭、狼牙棒、长针、滚油、辣椒水....他一件件加以解说,仿佛是一位治学严谨的科学家。他请我到办公室喝清酒。
“不好意思,我白天从不喝酒。”
他朗声大笑:
“每个监狱都是个小王国,我们是这儿的土皇帝。清酒可以刺激神经。少了它,我们很快就会才穷智竭,身心俱疲。”
我谎称要去汇报,向他告辞,他送到门口问道:
“您明天再来吧?”
我朝他含糊的一点头,溜走了。
我在房中给中村上尉写报告,极力称赞冈中尉。
“他谨慎小心,效忠天皇。应该让他自由行事,与下属们精诚团结。外人贸然闯入恐怕会妨碍他的工作,不利于审讯的顺利进行。至于我,上尉,请您不要再派我过去了。参观过后我更加深信不疑:决不能活着落到敌人手里。”
三天后,一个小兵过来传话:冈中尉找我有要事相商。我只能当即随他前往。虽然天气炎热,中尉崭新的衬衣外面还穿着笔挺的军服,皮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他朝我微微一笑。
“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。昨天你看到的那个吊在树上的犯人招供了。我们刚抓到一个十五岁的男孩,今晚审他。您要不要来看?”
我一听见“审讯”一词就禁不住一阵反胃。我对他说翻译既能干又可靠,用不着我跟在旁边。
他执拗地望着我:
“您真的不想来?太遗憾了。这小男孩很讨人喜欢,我一早挑选了精兵强将,准备好好审他一夜,这场好戏不能错过。”
树荫下也有摄氏三十五度的高温,可中尉的话还是听得我浑身发冷,我含糊地回答说我对此不甚感兴趣。
他吃了一惊:
“我还以为您喜欢这个呢。”
“中尉,为了大日本的强盛和天皇的光辉,您任重道远。我不想打扰您。请允许我回绝您善意的邀请。”
冈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。他难过地望着我。他的胡须修剪得过分精致,看上去几乎要从他的上唇掉下来,一阵微风就能吹走。
“好了,中尉,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。“回去好好干吧,帝国的胜利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