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鸿儿在外听来的小道消息越来越让我悲痛,当她告诉我,为了杀一儆百,晶琦的父亲请求日本人将他自己的儿子斩首示众时,一瞬间我几乎开始恨他了。
父母的漠然令我绝望。只有夜珠以为我是陷入爱河,千方百计套我的话。
她的声音故作温柔。
“妹妹,你有什么心事吗?”
“我没事,夜珠,可能有点中暑吧。”
一日,仆妇王妈的悲诉听得我极不耐烦,忍不住大笑起来。爸妈惊讶之余,不知所措。王妈哭着跑开了。母亲扇了我一耳光。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我。她颤抖着双手,一气之下跑回了房间。见此景,父亲重重跺了跺脚,咳一声走开了。
千风广场上,我端坐在陌生人面前,他与市政局的大钟一样准时,也从不抱怨我的迟到。他很少开口,脸上表情如一。任凭我出手挑衅,任凭风吹日晒,他凛然不动。这男人内在的力量让我羡慕。
我来这儿与他对弈是为了忘却自己。广场如棋局一样封闭,人们不会谈到日军的搜捕,也不传递任何外界的消息,但是,一只飞鸟,一只蝴蝶,一个行人,一个简单的手势,都能使我想起晶琦和敏辉。我站起身来绕广场缓缓而行。
棋手们散坐在树下,仿若一座座恒久不变的石像。为什么生活这样残酷?绝望之情攫取了我的心。我双腿颤抖,头晕目眩。
我对陌生人说:“我累了,该日再下吧。”
他抬起头,隔着眼睛审视着我。陌生人既不说话,也不生气。离开广场时,能感到他目送我远去。
他从不问我为什么中断棋局。有时,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幕悲剧的主角,而他则是我惟一的观众。
为什么生活是这样荒唐?
60
千风广场的气息萦绕着我,现在,我熟悉那里的每一棵树,每一张棋桌,每一道光线。
最积极的棋手是几个老者,他们一大早就在那里,左手拿着折扇,右手拿着茶壶,鸟笼挂在树枝上,午后再渐渐散去。要是棋匣的盖子半开,就表明主人已约好棋友,如果盖子大开,则表明主人要请他人前来挑战。
长久以来,我一直担心他们会识破我的伪装,认出我是个冒牌中国人。这种顾虑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在这里,语言是沉默的奴隶。棋子的劈啪声代替人与人的对话,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。
我捏造的身份从来没派上过用场。中国少女从未问起过我的姓名,她只对我的棋子感兴趣,其实,她知道我是条上钩的大鱼,不必浪费精力向我投饵。她刚开始的娇嗔巧笑也就从此节约起来,等用它们去招呼下一个棋手。
我想着想着,开始生起她的气来。
每次见面,她朝我略一点头,算是打了个招呼。对局时缄口不言,直到本轮终了,要约定下次见面的时候,她才出声。开始的几天,我在她身上看到光的影子,如今,左看右看她也比不上那位成熟优雅的艺妓。她举止慵懒,头发散乱,指甲脏兮兮的。她如此不修边幅,一定是从心里瞧不起我。她的前额冒出不少青春痘,双颊失去了那种最初吸引我的光彩。她目光黯然,嘴唇干裂,无精打采,却多了一份骄狂,再没有少女的婀娜。她的白子在棋盘南角受困,局势岌岌可危。
她对损兵折将毫不在意,记下棋子的位置,匆匆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