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
天刚蒙蒙亮,我们就在客厅的一角下起了围棋。陆表兄一夜没睡,双眼布满血丝,头发散乱。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浓茶以保持清醒,还不住地长叹。父亲母亲前两天忙着到各家拜年,今天换上了新装,准备在家中款待宾朋。我俩只好躲进我的屋中,关在房间里,可还是难以摆脱迎来送往的喧嚣。过一会儿,母亲打发人来找我们。对着亲戚要叩头请安,恭祝新春吉祥,恭喜发财。对父亲的同事则可以浅鞠一躬了事。大人们总是这样子,听到恭维话后就会高兴地把红包塞给我们,还要一成不变地说:“孩子们,拿去买糖吃吧。”
表兄回到棋盘前,不屑地把红包扔到桌上。为了气他,我拆开了自己的,一边数钱,一边发表评论。
“行了,你不再是小孩子了。”
我对他扮了个鬼脸。
“你都快十六岁了,”他恼怒地说。“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要嫁人当妈妈了。”
“那么,你是要娶我喽?”
我哈哈大笑。
表兄沉下脸,不再说话。
中午时分,大街上鞭炮声大起,锣鼓喧天。透过窗子,我看到墙头边,长长的秧歌队,浓妆艳抹,踩着高跷。蓝天下,树影间,男男女女,穿梭舞蹈。
表兄堵住了耳朵。外边的音乐非但没打搅我,反使得我更加聚精会神。冬日的阳光把街头的欢庆气氛带到了棋盘上。节日使我与世隔绝。我的孤独犹如锁在木箱深处的一匹红绸。
午饭过后,表哥陷入了沉思。不时地,他拭去眼角的几滴泪珠。我没法继续装傻,只好闭口不言。寂静,宛如一盘淡而无味的冷面条,在棋盘上蔓延着。
表哥心神不宁,以手支头,不住地长叹。还不到七点,他连犯了几个错误。晚上,不等棋局结束,我就指出他已经输了,必须遵守诺言。
他推开椅子,站起身来。
第二天早晨,听人说他已经走了。火车是九点钟开,我有足够的时间赶到车站,也许他正在车站等着我呢。让他望穿双眼吧!我不会祈求他忘记这盘棋的,这会鼓励他的蠢行。他伤了我的心,只能是俯首赎罪了。过些日子,当他猬琐的欲望被失败者的卑微取代后,我会写信给他,我们的友情会重新开始。
10
我们的部队包围了大雪掩埋的村庄。村中不少人得知我们的到来,早就跑光了。只剩下一些老人躲在屋里,墙上粗糙廉价的年画使得这些茅屋显得越发贫苦凄凉。
我们把人们驱赶到村中空场上。这些人用破被子遮住瘦骨嶙峋的身子,用皮帽压盖住幽怨的目光。他们颤抖呻吟,仿佛想博得我们的同情。我用官话问他们,他们摇头,嘟囔着无法理解的方言。我勃然大怒,掏出枪威胁这帮蠢家伙。突然,三个人扑倒在我的脚下,抱住我的腿不放,用标准的官话大呼冤枉。我厌恶地用枪托推打他们,试图摆脱他们的纠缠。可这三人把我拉得更紧了,还用头撞我的肚子。
我的尴尬引得士兵们一阵哄笑。我对其中的一个嚷道:
“混蛋,还不过来帮我!”
他的笑容消失了,脸上泛起了杀气。他敏捷地从肩上摘下枪,对着其中一个老头儿的屁股狠刺一刀。
伤者呻吟着在地上打滚。他的两个同伴吓得昏倒在地。我回过神儿来,对他大吼:
“混蛋,你也不怕扎到我。”
看热闹的官兵又是一阵哄堂大笑。
大日本皇军的虐待心理来自于我们所受的体罚式教育。小时候,家长的耳光、辱骂与责备,是家常便饭。部队中,一旦犯错,就会被上级用竹尺痛打,直到脸颊红肿出血。
我讨厌折磨无辜的人,也同情那些生活在无知、贫穷和肮脏中的中国农民。
我命令士兵给伤者包扎伤口,把老头送回家。我们搜查全村,将粮食财产洗劫一空。我向这帮农民允诺,只要他们说出抗日分子的藏身之地,我就把一切都还给他们。
第二天,天还没亮有维持会的人来告密。
对饥饿的恐惧让有的人开了口。我们不等天亮就在大雪中出发了。